【編者按】
舊區改造事關千家萬戶,是民生工程、民心工程。在上海,生活在二級舊里以下房屋的居民期待著早日告別逼仄簡陋的居住環境,切實改善居住條件。
“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踐行這一重要理念,就是要在“實”字上下大功夫,用心用情用力解決基層的困難事、群眾的煩心事。近年來,上海持續加大舊區改造力度,不斷推出舊改新模式,創新舊改流程,深入細致做好群眾工作,讓舊改跑出“加速度”,許許多多舊區居民迎來新生活的陽光。
在2020年這一非常之年,上海完成舊改75.3萬平方米,達到原目標的137%;今年,上海又定下70萬平方米的舊改目標。
被稱為“天下第一難”舊改工作,到底難在哪里?如何推進?“硬骨頭”怎么啃?近日,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兵分幾路,走進楊浦區定海路“七拼盤”街坊、虹口區北外灘昆明路以南地塊、黃浦區福建路地塊,以及黃浦區的44街坊舊城區等全市舊區改造任務最重或最具典型意義的幾個地塊,通過蹲點采訪,記錄下舊改基地的日與夜——
5月6日傍晚,雨天,我從貴陽路走進定海街道127街坊,這是一條橫穿整個街坊的“主干道”。夜幕將至的天空在層層疊疊的房屋遮蔽下露出深藍色的“一線天”。每經過一戶人家,都能隔著半掩的鐵門,看到不同顏色的燈光,聞到不同味道的飯菜香,聽到不同頻道的電視機聲音……每一盞燈下,都是一戶人家。
楊浦區定海路街道127、131、132、133、141、142、145街坊,位于由貴陽路、平涼路、楊樹浦路、隆昌路圍合成的大片區內。每個街坊的二級以下舊里產數不多,一個個單獨啟動舊改,時間線會拉得很長,楊浦區將各街坊的零星舊里合并,同步啟動,當地人稱之為“七拼盤”。
今年4月15日,定海“七拼盤”基地啟動“一次征詢”,同意率達到97.94%。一場舊區改造全面拉開。
夜幕降臨的舊改基地,一棵苦楝樹上的花開得正盛。 本文圖片均 賴鑫琳 攝
師徒倆
5月5日早上9時,“五·一”小長假的最后一天假期,位于平涼路2272號的舊改征收基地辦公室,楊浦區第二征收所工作人員在一排臨時搭建的辦公室里忙碌地進進出出。
舊改基地辦公區,一位居民正在意愿征詢墻前駐足。
“我們從5月3日就開始上班了。”老吳將前一晚的入戶情況登記表裝袋。對面辦公桌的小劉見師父站起身,連忙準備好一疊新表跟上前去,師徒倆開始了新一天的入戶評估工作。
老吳和小劉是基地里的經辦人搭檔。老吳名叫吳鎮,比小劉年長15歲,小劉叫他“師父”。他自2016年進入二征所當經辦人,經手過平涼6街坊、平涼19街坊、江浦越江隧道工程、18號線丹陽路站等眾多舊改征收工作。與他相比,小劉是剛來不到一年的新手。
“我叫劉沖,沖鋒槍的沖。”第一天見小劉,她這樣向我介紹自己。當時她正在基地給幾位居民勸架,小姑娘絲毫不膽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幾個老居民講得服氣。舊改基地里,女征收員很少,小劉說:“我性格比較開朗,喜歡和人交流,把居民當成朋友。”
“五·一”加班三天,他們都在緊張地忙著一件事,利用假期居民在家的時機,挨家挨戶上門評估。“七拼盤”基地共有1310產,前兩天已完成90%,這一天有望全部完成。
一早,師徒倆行走在舊改基地。
從舊改辦公室出來,沿著平涼路走到貴陽路,快的話3分鐘就來到“七拼盤”街坊。“入戶評估,就是到居民家中測繪。”小劉邊快步走邊跟我解釋,“看房子朝向,看有多少個窗戶,從而得出一戶一價表,這是計算補償款的依據。”房子越好,補償款就越高,評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弄堂彎彎繞繞,不久便來到居民梁師傅家中。看到老吳和小劉,梁師傅馬上迎上來,“你們快來幫我想想……”梁師傅一家五口住在7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而老房在1985年登記時面積僅為8平方米,剩余的62平方米均為他后來私搭的違建。
“核實面積只能按照產證上的走流程,但違建面積有補償,如果超過了50平方米,我們還會找房管局來測繪……”老吳耐心地解釋。
老吳和小劉正在居民家做入戶評估。
在“七拼盤”,像梁師傅這樣的情況普遍存在。入戶評估除了要算清楚居民家中面積,更是一個經辦人與居民交心的契機。“在家里,他們能講出很多心里話。”老吳說,“只有了解他們的實際困難,才能幫他們找到解決途徑。”
房屋評估可以用一紙文件來規范,但背后所涉及的每一戶尋常家庭千頭萬緒的問題,則要靠人去細細聆聽,去動腦筋解決。
這三天來,除了忙著測繪、評估單價,師徒二人還一直跑到派出所、房管局查戶籍、查房屋資料。很多房子的產權人已經過世,要作為遺產進行征收,而光是確認繼承人的人數,就像破案一樣困難。
已動遷的地塊上,留下一座四層高的居民私搭房屋,四處已成廢墟。
潛伏期
午飯前,我們剛回到舊改辦公室給自己熱了盒飯,幾位居民就找上門來。“我媽媽說想起來自己有個姐姐。”一位姓陳的阿姨的女兒說。
最初接觸這家人的時候,經辦組只知道陳阿姨一個人。房子的產權人為陳阿姨的母親,而她的父母均已去世。通過翻查戶籍檔案,老吳發現陳阿姨還有個哥哥,在1975年上山下鄉,遇交通事故死亡。如今陳阿姨在填寫資料時,忽然又說自己還有個姐姐。
“陳阿姨有20多年精神病史。”小劉低聲告訴我,“所以這個姐姐很可能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這個多出來的“姐姐”,不管是真是假,對老吳和小劉來說又意味著一番偵查。
“戶籍檔案上都沒有,你們怎么查?”送走陳阿姨后,我問老吳。“派出所的老戶籍資料只有兄妹兩人,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陳阿姨父母原來的工作單位上海紡織集團,查他們當年填寫過的職工履歷表上的子女信息,看是否真的有三個子女,以此作為佐證。”
經過幾天觀察,我發現“七拼盤”的共有產問題非常突出,其中共有產權人都在世的有115產,共有產權人中有人過世的占279產。“產權人在世,只要調查活著的人就行,但產權人過世的,就非常困難了。”
隨著動遷臨近,老街坊里的花店也開始打折促銷。
下午,我們又去走訪了另外一戶家庭。陶師傅有兄妹四人,他和哥哥住在父親留下的老房里,兩個妹妹其中一個已搬出去,另一個早年去世。
“哥哥癱瘓在床,我兩年前也生病了,家里條件都不好。”對我們說起家中情況,陶師傅憂心忡忡,“父親不在了,母親本來一直都是跟著我生活的,但最近妹妹主動提出以后要贍養媽媽,媽媽現在是左右為難……”剩下的話,陶師傅沒有繼續說下去。
后來老吳告訴我,“動遷后,陶師傅的母親得到補償份額最大,如果妹妹帶走了母親的份額,那陶師傅兄弟倆的條件就更困難了。”
“共有產權人問題導致的家庭糾紛,不解決,就沒有辦法簽約,矛盾會爆發在后頭。”聽了這話,我明白眼前的平靜只是暫時,這段時間以來經辦人和居委干部們沒日沒夜地走訪,是想把矛盾解決在潛伏期。
入夜,弄堂里車水馬龍。
閣樓上
入夜,不遠處楊樹浦發電廠的兩只大煙囪亮起了燈光,在舊改基地的成片房頂和已拆遷地塊的廢墟上投下巨大的身影。
老街坊各處都能看到發電廠的兩根煙囪,居民對此很有感情,他們在大煙囪下生活了數十年。
“七拼盤”基地范圍跨越定海、隆昌、波陽和涼州路四個居委會。劉亮亮是波陽居委會新來的居民區書記,剛上任一個半月就遇上舊改動遷的他,幾乎每天都日行萬步地走街串巷。
夜晚下起了雨,我跟著他來到涼州路215弄“同華里”。弄堂口,一群居民正圍坐在一盞燈下說說笑笑。“書記又來啦!”他們對劉亮亮很熟悉,看到身后的我也不覺得陌生。“小姑娘來拍照片啊?好啊,看看我們這里的夜景……”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單薄的雨棚上,屋檐下的人家卻充滿煙火氣。
居民坐在弄堂口歡快地聊天,小狗也在一旁湊熱鬧。動遷以后,曾經的老鄰居也將各奔西東。
穿過一段黑暗潮濕的小路,劉亮亮敲開一扇木門。“進來進來,小心樓梯啊,我家在二樓……”說話人叫張麗華,今年73歲,在這里生活了65年。
沿著只容得下半只腳的木樓梯,顫顫巍巍地走上二樓,走廊上并排放著7個爐灶,代表這層有7戶人家,張阿姨家就在樓梯轉角的一間。房子里有一條窄樓梯,通往上面的三層閣。
劉亮亮(右一)剛到居民區上任一個半月,每天不分晝夜地走訪,他走過居民家中最狹窄的樓梯,見過最黑暗的角落。
張麗華8歲那年隨父母搬到“同華里”,兄妹四人和父母擠在一個17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后來我們四個長大了,房子不夠住,父親就在房間上面搭了這個‘三層閣’,爸爸媽媽住在下面,我們兄妹擠在閣樓里。再后來三妹去讀書,弟弟去當兵,到我結婚那年,爸爸媽媽又搬到閣樓上,讓出下面的房間讓我當婚房。”一間房、一個閣樓,父母與兒女輪流交換著住,承載了他們兩代人的生活。
張麗華和妹妹在老房里留下合影。
房屋內收拾得一塵不染,地板老舊卻擦得發亮,床邊的玻璃柜上放著一套有30年歷史的紅色杯子,一只“三五牌”的、會整點報時的鐘,旁邊還有10歲的小孫子在擺弄抓娃娃機抓回來的大娃娃。
張阿姨坐在床邊跟我說起了往事。“小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中秋節全家人在閣樓上圍著一個圓桌吃飯。閣樓上有氣窗,可以看到月亮。”如今每年春節,作為老大的她都要把家人召集回來,在閣樓上吃一頓團圓飯。“現在兄弟姐妹全部到齊有10多個人了,人坐滿了身子都動不了……”這里,有居住的窘迫,也有團聚的溫暖。
我和劉亮亮走出弄堂時,雨還在下著。
定海“七拼盤”基地,拼在一起的不僅是舊改居民,各種矛盾和困難也相互交織、疊加。這是一場硬仗,也是一次告別,更是一番開啟……
鳥瞰楊浦大橋下的成片老城區,舊改動遷后,許多生活在舊里的居民將迎來新生活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