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殺”,不能只是看上去很美
換上一身漢服,市民羅臻成了古代名門望族“陳家”的丫鬟,但她還有個“隱藏身份”是出生時被調換的“陳家親生女兒”,此番回歸就是為了找機會證明真相、奪回家產……
這是羅臻周末玩的一場“劇本殺”,5個角色互不知對方真實面目,在每一次沖突中各自爭辯,兩個半小時才最終揭曉答案:“讓自己沉浸在角色中與人互動,比其他娛樂方式帶勁多了。”
“劇本殺”正快速風靡全國。根據央視財經報道,2019年我國“劇本殺”市場快速增長,規模突破百億元。基于美團相關業務數據和商戶用戶調研的《2021實體劇本殺消費洞察報告》,則預計今年國內劇本殺市場規模將超過150億元,消費者規模或達941萬。
然而高速增長的數字背后,也有不少“劇本殺”店黯然關張,一些“劇本”內容過于荒誕恐怖,引起消費者的反感。
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以“劇本殺”為代表的沉浸式娛樂,突破線上線下限制,聯動IP開發,是未來文化娛樂產業的趨勢,但也必須小心呵護,才能保障產業健康發展。
“我通過‘劇本殺’找到男朋友”
羅臻沒有想到,多次拒絕相親的她,竟然是在玩“劇本殺”時找到的男朋友。身為一名“90后”, 羅臻很不喜歡父母安排的“飯局式”相親。一次周末朋友約好一起玩一出新的“劇本殺”,快到現場她才被朋友告知“想介紹一個不錯的對象給你”。
“相比大家坐在一起吃飯沒話找話,玩‘劇本殺’沒有那么尷尬。”羅臻在那一次“劇本殺”里扮演的角色是“兇手”,相親對象恰恰是針鋒相對的“被害人的哥哥”。“我們玩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基本確定我的身份了。‘劇本殺’的角色雖然寫好了,但具體臺詞和行為需要玩家自己發揮,他在分析時環環相扣,邏輯性強這一點給我印象很好。而且對一些原因的推測,也顯示了他能與人共情。”羅臻回憶,當時對方還留給她好印象的一點是,“劇本殺”中不乏懸疑驚悚之處,她會被嚇得往后躲:“遇到這種情況對方繃直了手臂擋在我后面,既不失禮,又不顯得過分親熱。”
三小時的“劇本殺”之后,兩人互留聯系方式,進一步發展成為男女朋友,如今仍然不時會約上朋友來一場“劇本殺”。
“劇本殺”成年輕人社交方式
近年來,“劇本殺”成了不少年輕人社交的方式,無論是相親交友、同學聚會、公司團建,“劇本殺”都不失為一種好選擇。
“我在‘劇本殺’店里,經常聽到客服接電話,對方詢問有沒有公司團建二三十人可以玩的劇本;最多的是說朋友馬上要過生日,希望推薦合適的劇本。”劇本殺行業協會秘書長劉青表示,目前傳統的“劇本殺”分為幾大類,適合不同的玩家:密室類的“燒腦推理”,“以情動人”的“情感本”,類似“無間道”的“陣營本”;當然少不了的還有市場上頗受歡迎的懸疑恐怖類。“公司團建可以選擇‘陣營本’,生日聚會首推‘情感本’,通過劇本演繹讓大家能感受情感的珍貴。”
在一些“劇本殺”愛好者看來,這樣的娛樂方式突破了目前市場上已有的多種文化娛樂方式的界限。市民張曄黎表示:“相比看影視劇或者舞臺演出,‘劇本殺’的玩家從‘看者’變成了‘主角’,而且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發揮空間,這樣的沉浸感是別的娛樂方式無法比擬的。”過去熱愛網絡游戲如今更愛“劇本殺”的胡先生則認為,相比網絡游戲設定好的各種游戲規則,“劇本殺”面對的是真人,“隨機性和互動感強多了”。“我有一次在‘劇本殺’里扮演幕后兇手,為了獲得最后勝利謊話幾乎張口就來,事后我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陰暗面沒被發現。”市民李先生很認同一些網友點評“劇本殺”時常用的話,“‘體驗不同人生’是‘劇本殺’的魅力之一,也能根據自己的反應來反省現實中的自己。”
“劇本殺”與歷史街區聯動
1949年5月24日,上海解放前夜。上海商會會長許則明,在多倫路一家咖啡館組織了一場聚會,邀請的都是上海商界、報社、電臺等各界代表,眾人在聚會上各懷心事,彼此試探……
這是位于虹口區多倫路251號的多倫文化藝術空間的“公啡咖啡”舉行的一場“劇本殺”。公啡咖啡館原址位于四川北路多倫路口,去年10月遷址到多倫路251號開啟試運營。咖啡館內布置著黃包車、舊自行車、老式電話亭,除日常限量提供簡餐飲品外,也承接“劇本殺”等文化活動。這里的“劇本”改編自國家一級文學編輯葛明銘的作品《第一縷曙光》,玩家們可以跟著角色和劇情,體驗追隨先輩的足跡。
這一嘗試,不僅讓紅色文化浸潤“劇本殺”,也讓“劇本殺”與歷史街區牽手聯動。百年前,以魯迅為代表的一眾左翼作家,常常在公啡咖啡館相聚交流,甚至有學者認為這里稱得上“左聯的搖籃”。
開發“劇本殺”版《第一縷曙光》的上海鴻繹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樓俊芳介紹,針對企業團建需求,團隊基于多倫路開發產品,“一開始做了很多道具,但最后都舍棄了。回歸源頭,強調‘可閱讀的建筑和可對話的歷史人物’”。產品推出后頗受歡迎,預約團建的消費者要排隊一個多月。在她看來,文旅需要內容,專注內容創作不是用道具、游戲、演員來堆,反而是不去造景、因地制宜:“不要做人造的事情,真正回歸內容。”
多倫路為“劇本殺”“沉浸式演出”提供實景(攝影:蔣迪雯)
如今,“劇本殺”跨界步伐越來越大。市民姚磊曾去過上海一家令他大開眼界的“劇本殺”館:整個老建筑維持著頹敗的場景,走進大門的一刻即處于角色之中。層層解密完成后走上這一老建筑的頂樓,發現竟是一個同樣走“暗黑系”的酒吧,“劇本殺”復盤環節就在這里完成。“那時候覺得‘劇本殺’與同主題酒吧聯動還挺新鮮,現在很多‘劇本殺’都和餐飲聯動了,有些‘劇本殺’還配自助餐呢。”
據介紹,如今“劇本殺”最流行的玩法是“兩天一夜”,即在城市近郊一些建筑中,根據“劇本”進行主題式改造,餐飲和住宿同樣是“劇本”的一部分,整體時間控制在兩天一夜之內,適合短途的企業團建和朋友聚會。
不光如此,各類定制版的“劇本殺”旅游產品也層出不窮,越玩越“大”。今年5月,“飛豬”APP曾上線一款定制“劇本殺”旅游產品,游客在船上換上民國時期服裝,演繹劇本,參加舞會,同時游覽重慶朝天門碼頭夜景。今年上半年,成都的街子古鎮推出多個版本的“劇本殺”,運用古鎮上的實景造景,服裝、化妝、食宿一條龍全包,還有專業演員搭戲;端午小長假期間更是將劇本擴容至百名玩家同時參與,支線任務近300條。隨后,周邊的平樂古鎮、洛帶古鎮也加入“劇本殺”的行列,將當地景點和美食、特產融入劇本,古鎮成了玩家“飆戲”的舞臺。
“劇本殺”核心在劇本——這使得業內外人士都認為“劇本殺”與影視動漫未來有進一步結合創作、打造新的大IP的可能。目前,熱門網劇《慶余年》已經推出“劇本殺”產品,也有部分“劇本殺”正在被制作成網絡影視劇。
今年上海國際影視節的“2021年電影市場‘IP影視開發大會’動漫影視IP沙龍”上,“劇本殺”與動漫影視文學劇本的相互轉化和衍生IP成了熱門話題。劉青是當時沙龍的嘉賓之一。他一進門就注意到現場的VR設備:“未來可能不僅限于拿著劇本玩,還可能當觀眾沉浸在劇中時,通過科技手段投入電影中,和大家一起玩。”
“劇本殺”這片藍海,究竟誰在賺錢
打開大眾點評APP搜索“劇本殺”,僅在上海就能找到數以千計的商戶。此前有媒體報道,去年全國的“劇本殺”門店已達到3萬家左右,有很多是近一兩年新開出的。
然而姚磊卻發現,自己去過的好幾家品質不錯的“劇本殺”門店,已經悄然關門。曾在被認為一手推熱“劇本殺”的綜藝節目《明星大偵探》里擔任過“偵探助理”的蒲熠星,今年4月也曾在微博發文表示自己曾嘗試寫劇本并開一家“劇本殺”店卻失敗了。今年4月,據二手交易平臺閑魚的統計,平臺上以“倒閉了”為由轉賣劇本、道具、門店桌椅等“劇本殺”相關物品的數量較上月增長了110%。
“都在說‘劇本殺’是一片藍海,為啥我沒賺到錢?”市民陳洪投入了40余萬元,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劇本殺”門店,撐了大半年不得不關門。“這個行業看起來門檻不高,實際上每走一步都是成本。”陳洪告訴記者,玩家對“劇本殺”的要求,集中在內容、氛圍和沉浸感三方面,對應的就是劇本、裝修和工作人員。
“門店要開,首先得有好劇本。”陳洪告訴記者,雖然目前已有一些劇本交易平臺,但“盲買”容易“踩雷”,“如果不清楚較詳細的內容就買回來,很可能是廢本。”陳洪和朋友買劇本主要通過大大小小的展覽,現場測玩后才購入。這些劇本中較便宜的是不設限的“盒裝本”,此外則是一個地區限量購買的“城限本”,最貴的則是獨家劇本授權。“少則幾百,多則數萬,而且劇本投入不是一次性的。好的劇本一般都有懸疑性,就算有人愿意把每個角色都玩一遍,一個劇本的‘回頭客’總體還是有限。”
網友曬出上海一家很受歡迎的“劇本殺”店,布景真實
不斷投入的“劇本”之外,裝修的道具、服裝也是不菲的開銷。“如今的‘劇本殺’玩家對環境也很挑剔,畢竟有些店都開始打‘實景’牌了,裝修不到位怎么吸引人?”陳洪透露,每更換一次劇本,相應的裝修、道具和服裝最好隨之更新,花費也不小。
“工作人員指的是主持人DM,負責復盤和引導整個過程;還有非玩家的配合角色NPC,一些厲害的‘劇本殺’配的是影視劇制作班底,NPC是有影視劇演出經驗的,可以帶玩家更入戲,有些NPC意外成了‘網紅’還能帶流量。”陳洪介紹,工作人員除了本身的專業能力需要培訓外,還必須提前把劇本吃透:“如今‘劇本殺’店競爭激烈,好的工作人員走俏,這一筆開銷也很大。”
與這些需要不斷投入的開銷相比,一場“劇本殺”一般耗時2-3小時,一天能開的場次很有限。《2021實體劇本殺消費洞察報告》顯示,上海的客單價僅77元,而多個消費APP顯示上海“劇本殺”店人均消費近年已漲到100-300元。
陳洪說,之前裝修時施工隊每天只有下午才能來,因為上午和晚上都要去別的“劇本殺”店裝修:“門店開開關關,場景換來換去,店沒賺到錢,專門搞‘劇本殺’裝修的倒是先賺到錢了。”
“行業內流傳著一句話,每個月有上百家店關門,也有上百家店開張。”有業內人士向記者感嘆,如今“劇本殺”的產業鏈正逐漸形成,上游有劇本創作、展覽服務,中間是主持人、演員培訓等:“但歸根到底最后門店還是得賺錢,否則誰來撐起市場?”
放上滅火器,卻被嫌“穿幫”
張曄黎曾參加過一個玄幻題材的“劇本殺”,場景設計十分復雜,既有噴泉水景,又有鋪滿碎石的場地,還有人造樹林圍起來的小道,只容一個人通過。然而因為題材特性,全場使用的都是黯淡的黃光或幽深的藍光,不容易看清地面情況:“NPC時不時會跳出來嚇人,我很擔心有人意外跌倒,也不知道一旦發生意外事故該如何逃生。”
張曄黎的擔心并不是杞人憂天。2019年1月,波蘭北部柯斯沙林市一處密室逃脫游戲房間發生火災,造成5名女性不幸死亡,1名男性受重傷。今年2月24日,安徽合肥一家“劇本殺”發生踩踏,造成8人不同程度受傷。據悉,該密室系恐怖主題,光線很暗,原本一行人緩慢前行,但走在最前面的人忽然往回跑,在狹窄的過道中發生撞擊踩踏。
記者走訪發現,類似安徽這起事故中光線暗、通道窄的情況,在“劇本殺”店里比比皆是。此前上海相關部門走訪了30家“劇本殺”、密室逃脫門店,發現存在一定安全隱患,例如一些密室房間的門無法順利打開。相關部門表示,希望行業安全技術規范能盡快出臺,管理部門日常監管有法可依:“這個行業火起來當然是好事,但一個行業健康持續發展離不開行業主體對安全的重視。”
經營“劇本殺”店的陳先生告訴記者,此前他們引入的一個古裝劇本需要蠟燭作為道具。因租賃的商場不允許點蠟燭,所以換成了蠟燭造型的燈,并在旁邊放上滅火器。誰知有玩家消費之后反饋“古裝劇本放滅火器是穿幫”。陳先生表示:“現在每個房間放消防器材都是有相關標準的,我們也會在開始前給玩家安全提示,整個行業對安全越來越重視。”
除了場地安全問題,劇本本身的一系列問題同樣值得關注。姚磊曾經想帶上中學的侄子參加“劇本殺”,選了很久的劇本沒有找到合適的:“‘劇本殺’里含有恐怖、兇殺和宅斗等元素的內容比較多,對于成年消費者來說沒有問題,但并不適合未成年人。”
此外,有律師告訴記者,近期咨詢“劇本殺”侵權的商戶不少:“有些是商戶購買了獨家劇本,卻發現市面上出現了劇情、元素高度重合的版本;還有商戶是來咨詢競爭對手在網上惡意劇透情節和結局,導致投入重金的劇本吸引力大打折扣。”律師表示,盡管可以從涉嫌侵犯劇本發表權以及其他財產權利方面維權,但“劇透”是否違法仍有待商榷。
劇本殺行業協會會長劉洵夢透露,協會將制定相關標準,從源頭杜絕不合法內容,并對門店設計完整的商業流程;還將和各個地方企業聯動訂立白皮書,出臺行業標準,讓行業發展更加規范。
“‘劇本殺’是國內新興行業,發展得比想象中快。”劉青也表示,諸如版權這樣的問題,行業協會將重點解決,劇本內容審核機制也需要建立,“這需要我們第一代從業者來完善,把行業引向健康。”
玩過眾多主題,印象最深的是“居委會”
因為“劇本殺”與男朋友結緣的羅臻,如今卻對這個“紅娘”感到有些疲倦。
作為資深玩家,她發現劇本越來越模式化。羅臻最近參加一場“新劇本”的試玩,發現所有情節、橋段都是舊的,只是把過去的劇本亮點拼接成一本“大雜燴”:“所謂的‘懸疑燒腦’,其實就是把原本一個角色搞出‘三生三世’,一個人要扮演三個角色,把過去別人的劇情也嫁接進來,我得拿個筆記本劃線才記得住‘上一世’干了些啥。玩完只有種體力上的累,少了優秀劇本帶來的情感體驗。”
事實上,所謂的“劇本荒”一直是行業內熱議的問題。今年上海國際影視節上,業內人士還專門探討過這一主題。上海市動漫行業協會辦公室主任、上海市文化創意產業促進會理事王含璟曾經和一個資深“劇本殺”愛好者聊了很久,對方玩過這么多主題后,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劇本竟然是“居委會”主題:“劇本設定玩家是一個居委會工作人員,每天要面對不同事情,比如阿姨和老公吵架之類,走的是親情路線。這位玩家玩過很多裝置式、沉浸式,發現最后反而是挖掘情感的最有趣。”
網友曬出近期火爆的劇本《你好》,因常把玩家感動落淚而被稱為“哭哭本”
在劉青看來,能成為“爆款”、能在更大范圍內推廣的“劇本”,一定是“能形成社會共鳴”的,但他也坦言,“類型細分還沒有做好”。據他介紹,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劇本殺”的編劇其實還不夠專業,往往是憑興趣“半路出道”。隨著行業發展,一批“劇本殺”工作室應運而生,職業編劇開始投身創作,今年周浩暉、蔡駿、那多、紫金陳等懸疑作家也紛紛投身創作陣營,讓一些業內人士看到希望:“更優秀的人才帶來更優質的主題內容,好劇本就不荒了。”
“我們對這個新興行業應該保持一份敬畏和呵護。一個行業不看錢走不下去,但是只看錢也不行。”上海文廣互動電視有限公司副總裁蘇醒認為,關鍵是要不斷改變業態,不斷創新,“讓你發現原來還能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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